子梵梅诗选
本帖最后由 走走停停 于 2013-7-3 17:24 编辑子梵梅,原名刘静茹,福建龙海人。著有诗集《缺席》(1993)、《诗歌集》(2004)(合著)、《还魂术》(2011),随笔诗歌集《一个人的草木诗经》(2011)。现居厦门。
废典
如何区分赠与和强取
如何自捉伸出去的手
对自己的敬意在超量
都在使用昵称和马甲
皆配不上自责
——题记
(一)
夜宴上滚动着一颗柠檬
群雄的外部是寂静的
他们忘我地沉浸在一张告密的纸条里
拇指不停地在手机上编织
不知道柠檬已经到达秋刀鱼的腹部
但听微博里杀伐声声
有人去国,有人跪送
出门猛然见到假山水
塑料松柏迎向垂直的小瀑布
像极了一座绞刑架劈头而下
割据着人均一版的年度山头和榜单
人工制造的轻烟从瓮里袅袅爬了出来
街上,园丁操纵着割草机
女贞的头,七里香的头,桂花的头
凌乱地散了一地
园丁累了,割草机累了
刽子手垂头丧气
刽子手是一个钟点工,他在等待工钱
(二)
每天都在诞生一座虚拟科学院
那个研究鸡血的家伙
昨夜活埋了200只生鸡
他盯住一只还在扑动的翅膀
想要从中发现空气中自由的颗粒
是否还在齿缝里尖锐地游泳
几桩离奇的死案擦洗着无名墓碑
没有李煜、没有君临
玉砌的雕栏,木犀孤寂
未到亡国的哀痛、没有白茶用来凭悼
但有高挂的帷帐三千丈
把小人推向庙堂去制宪
小二啊,你小三的日子也不好过
它被藏在床底多么羞辱
它那片抹胸已经松弛
许久无人蹲下来探问
它站起来脱裤子时
狠狠地把一只肥臀掷向神像
于是乎,小三生万物
万物生废典
这下明白了吧
在消遣的年代守寡
你徒留一寸兰心
松针上悬挂的那粒泪
屁股下窝藏的那声响
酒精锅里煎熬的那帖药
皆满口苦涩,满目狰狞
(三)
当我和狮子在月光下散步
一根棍棒夹在阴影里
奸细在花园布下网络
奸细要稀释梅花的幽香
当我步向更大的栅栏
街上正在召开坦克大会
话筒和气球交替漂浮
如果此时身下有横陈的枕木
会看见鲜血在上面流淌
月光正虚心学习人性
把满地的银霜涂抹上逃逸的火车
向下的路深不见底
庙堂端坐在中指之上
那个半推半就的人,笑吟吟跃上宝座
春天来了,一遍一遍吟诵赞美
投掷到人间就是这样一捆荒草
(四)
回乡的人违规走上高速公路
沿着整齐划一的绿化带急切步行
在车轮滚滚、万籁俱静的中国佳节
背着破败的家当
取道凋敝的故土
这个灰蒙蒙的国家啊
距离无毒奶牛还有几座草原
距离真相还隔着几条大江大海
而就在此时此际
死刑的爪子正搭在一只无头狸猫的肩上跳舞
它露出洁白的牙齿显得十分无辜
它否认和高官通奸
把贞操挂在“人民”的“币值”上
为着要把一个女子杀人灭口
为一段邪恶准备沃土
要加厚卷帙上的灰尘
为攀向凌晨的虚妄
一条狗要在凌霄花下吠叫
“人民”这只国产的怪胎
甚至不需要花费一个海峡去证明
它是无性繁殖的
月光下乱象丛生
(五)
在普陀寺看到的和尚
和在机场候机室看到的和尚
是同一个人吗?
呼吸时的第一口微甜
是喉底涌上来的血吗?
向水面投放的状纸
何时被微风请去喝茶了?
口舌像是真的获得了解放
配合140字的额定自由
小心俭用标点,决定删去2个常用字母
众人齐拥于烟雾腾腾的厨房
来,大家一起来煮一锅杂碎
用尖牙利齿剔除上面的肉屑
我听见每个人的喉间
都有一只野鸡在高鸣
这不是秋风中的假设
更不是落日下的逻辑
是如鲠在喉
2012-1-21
风俗(二首)
小品:鸟
它跳过一片树叶,一片,一片,一片
树枝抖了一下,一下,两下,三下
它停在另一枝,另一枝抖了三下
周围的空气也抖了三下
它想干什么?
或者,这样的描述
我想干什么?
风俗
退回到无名的沙尘
退回到自荣自枯
退回到没有商店和街道
没有鲜衣怒马一词
没有解甲归田一事
父亲还是有的
他通过母亲诞生我
母亲还是有的
她更早之前诞生了父亲
这个源头无须寻找
它就在那里
至于鸡雏从哪里来
没有谁会去追究
因为那时没有谁会无聊到
要去深究哲学的问题
这天早晨
一个人他走到河边折柳
不是为了相送
因为无须远游
折柳是要插在门楣上
因为那时
风俗已经有了
U型方案
需要有人站出来公布答案。
他希望提供全部的26种推理。
结果只有一种:
“U。”
大家望着这个矗立体发愁,
左边看是一堵墙,右边亦然,
站在中间使劲往外撑,
纹丝不动。
一个毫发难损的方案,
一定有敌意。
最后大家采取默默放弃,
再次袖手旁观起来。
虚构之娱:关于诗人和评论家
一口井架在大路中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这一夜,星光与头颅在浮泛
评头论足者有的使用长篇
有的仅仅提供一粒微尘
掉头发者大有人在
可怜一口幽深的井很快就被填满了
待大家看清楚了不过是口水在上涌
而所谓星光不过是唾沫星子
大街上来了一辆闪烁的警车
它是应报警前来驱散人群的
这口井的故事你还想听么
让它不了了之吧
看老虎在笼子里打盹
在某个兵荒马乱的中午
我继续慢半拍或者慢一拍的生活
最后一个知道国家已经换了主席和总理。
就那么黄粱一枕,好事就过去了?
包括那个刚孕满7个月的孩子
从肚子里冲撞出来——
“急于出生,皆为不怕死。”
就在我耽搁的迷糊里
金边玫瑰又凋了一圈
良辰美景虽是弹指间
该眷顾的还是会来眷顾
在第二拍即将到来之际
我跟上来了
终于抓住机会向夜色递去橄榄枝:
带上我脚下迟钝的滑轮
咱们去看看老虎
还在不在笼子里打盹
2013-5-7
父亲传
吾父刘氏其和,生于公元一九四二年春,卒于公元二零一二年春。祖父断文识字,育有二子,一名其和,一名群民,寓意其民群和。父为长子,下有一弟四妹。幼年贫苦,饥寒度日,后为乡里拖拉机手。贫困中娶妻生子,未享丰润年成,七十一岁终于肺疾。
1.
十三年一张“优秀拖拉机手称号”奖状
可以用来盖棺定论吗?
拖拉机手,你每天驾着一堆庞大的钢铁
轰隆隆行驶在乡村的沙土路上
俨然一个王者出行或归来
2.
“罗马XXX”,一辆拖拉机的型号
在全家人那里,“罗马”是闽南语庞然大物之意
你驾着这辆我童年经常搭乘的巨大怪物
年年让六个人口的家庭成为典型的黑户
难为你啊,一个清秀白净的书生模样
一辈子缺乏心机,不懂因公济私
安全行驶十三年平安无事故
老老实实开车,开成家徒四壁
开成四十岁还不懂稼穑
待到拖拉机成为时代的废物
你从高高的驾驶座下来
从一门引以为豪的技艺中无奈退役
终于不用被母亲揶揄为“黑手仔”
而是成为不会务农的柔弱中年人
你只得笨拙地从头学农业
把光滑的四肢踩进农田的烂泥里
拖拉机手,我无数次想象你开着这辆“罗马帝国”
载着年轻漂亮的母亲意气风发地私奔
小富的外婆瞧不起穷小子
双双民兵骨干的你们
用逃婚为本地成全了一桩轰轰烈烈的爱情壮举
成为村里第一个为自由恋爱带着情人消失三年的人
在你一生只进一次医院的那三天
端详着病床上气喘吁吁的你眉宇间尚存的俊逸
我绝对相信,今天你的后代
皆不及当初的你来得风流倜傥
一对新青年,赶风气之先
成为那些当年被你忽视的女人们讳莫如深的谈资
拖拉机手。我愿意这样称呼你
因为只有你开着那辆巨无霸向前冲的时候
我才能看见你光荣的梦想狼烟奔突
尽管它燃烧的是廉价的柴油
机器的屁股大声放着豪迈的尾气
却科幻般构制着你一生的传奇
当我扎着羊角辫坐在副驾座看着斯文的你
无敌至尊潇洒换挡刹车昂首挺进的派头
你比那个乘着扫把飞上天的魔法师还要让我仰慕不已
拖拉机手,自从你离开那赖以生存的技艺后
你最擅长的手艺是到山野的竹丛去挖笋
当清晨孩子们还睡眼惺忪时
你从田野带回来挂着露水和新鲜泥土的绿竹笋
嘱母亲赶紧下锅以便让我们吃上一小碗再去上学
这竹笋干净、清甜、甚至谈得上纯粹
非同于集市上的竹笋,等同于整个父亲的仁慈
拖拉机手,当你四十五岁后逐渐学会干农活
一群嗷嗷待哺的孩子已经无数次激起你
和那个出生城市跟你私奔的妻子之间的冲突
但你还是挺了过来,戒掉烟鬼的形象
在穷困潦倒的年代力排众议
艰难地送四个儿女去读书
3.
烟戒了,肺部同期埋下一颗活跃的种子
这颗叫肺结核的籽核极富耐心
用二十五年慢慢长成肺气肿,开成肺气泡
它在你的胸腔搭了一座锣鼓喧天的戏台
在你的肺部砌了一座火焰肆虐的炉灶
它让你吞下一部风箱,每天体内拉动风箱
提凸提凸,提凸提凸
熏黑你的双肺,吹大肺叶上的气泡,
把肺积水往下肢灌输
你那叱咤风云的上半生开始急转直下
双脚浮肿鞋子穿不下,这让你骇然
吃了西药后你打来电话高兴地说消下去了
第二天我打电话回去问情况,你说又肿上来了
当然每次你都是轻描淡写
都是你来安慰我,而不是我去安慰你
“没关系,没空就不用回来。”听起来让人放心
病情再重也是自己骑车就医
守着晚年自立的尊严到死毫发未损
年初,我拿着X光片子求医问药
鼓浪屿老医生说,这也就三个月了。
我虽惊骇,却大不信,都拖了这么多年
怎么可能捱不过今年
事实却比三个月还要短
那天半夜,你喘得厉害
不肯让母亲去叫醒家人或邻居
熬到天亮不得不答应让人带你去医院
这一去医院,连你也未曾想到
只短短三天,你就把我们在你身边尽孝侍奉
全都给豁免
医生试图在你的肚子边上挖一个洞
把里面的铜锣铙钹清理出来
以便减少彻夜难听的大戏上演
此时,你只剩下微弱的痛苦的呻吟
十分清醒然而无力拒绝
你毫无抵抗之力被挖了一个洞
一条管子生生地穿过喉咙
从那个洞穴探出来,流出来一些血水
两个小时后,你就陷入这个洞穴
身体里的痰音消失了,因为你消失了。
4.
我们经常默默坐在一起一整个下午
轻轻聊些无关紧要的事
聊些道听途说的传言,或电视里正播着的新闻
尽管都是假新闻。为迎合你的兴致
我每次都表现出津津乐道的样子
那一年,政府建铁路强征咱家良田
两棵年产千斤的荔枝树也被一夜砍头
只剩下悲苦的树桩,最后连根拔除
你拒绝在一棵树200元的廉价赔偿金单子上签字
至今仍然一分钱也没领到
你一辈子的良善平和受到最大的打击
当我们默默坐在一起时
你会突然偶发一句愤慨之言
咒骂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我则堵心塞喉,举头投诉无门
然而你最爱聊的还是将要从自家田亩上建起来的高铁
罕见的火车将突然在家门口出现的景象
几年来让你的联想充满激动和兴奋
你和你的老伙伴骑着摩托车到现场去视察了好几次
好像这条铁路要在你的指挥下建成
我甚至认为这条厦深铁路建成的三年
是支撑你活下来的三年
因为你想象着到时可以从家门口上车
直接来到我所在的城市
现在,每次我乘坐这一趟列车经过家门
必想两件事:家里的土地被掠夺了;
老父你永远上不了这趟车去看我了。
5.
我在异地生活,二十几年来报喜不报忧
你也假装安心,从未对我提过任何担忧
因为我们都太了解对方了
三年前,那时你还算健康
半夜突然对母亲有过一次让我听来惊心动魄的悲叹:
“过不了多少时日了,孩子的事能不拖就让她不要拖了
要不恐怕都看不到了。”
如此明确,振聋发聩
至死都无需再另立它嘱
前年夏天,我希望你来我这里走走
你先是高兴地答应了
然后私下里又反悔,跟母亲说不来了
我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
因为你一挪动就喘得快要窒息
到了约定的那天,你却来了
用揪心的十五分钟爬上三楼
我不敢看你扶着门框暗黑的脸色
全家大大小小叽叽喳喳
你坐在沙发上黯然不语
那时,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你所想的,正是我所恐惧的
也是我无能阻挡它到来的
你坚持来看看我,是豁出去了的心意
那时我已经看见死神在你脸上的逡巡
6.
你从未糊涂过,连最后一刻都是清醒的
清醒着眼睁睁看着自己不行了
所以我没有听见你胡言乱语过一句话
这也是你在亲族里拥有族长般威望的原因
亲戚族群里发生家长里短的龃龉矛盾
因为你和善秉公,尊爱谦逊
你必是那个被请去作为座上宾调解的威望之长
我写诗,出书,上报纸,偶尔接受电视台采访
你都不知道。有一天我想想
还是把新出的书带一本给你吧
为什么要带给你?也许写的是乡间草木
可以让你知晓,我从未忘本
你拿到书,翻了几下就放下
之后你拿着这本书去了很多人的家里
翻给他们看:“我女儿写的。”
7.
守灵之夜,我没了泪水
靠紧你在人间最后栖息的床畔
摸着你冰凉僵硬的手,只是整夜发呆
四年前,你的小女儿先天性心脏病三十四岁离开我们
白发人送黑发人时,你一定不会想到
四年后你会去和她团聚
人间惶惶无可终日
生是一次离奇的事件
你扁平瘦小的身体在一匹蓝布下面
约等于无。灯火摇曳,你在黄泉路上
哮喘病已然痊愈。若无来过人间
若七十一年长过你的父亲的六十一寿
满足地微合拢双唇,嘴角向上
报给我一个安慰的微笑
出殡那天,风大无比
纸人站不住脚跟,灯影幢幢,四处乱晃
按照习俗,一群假哭的戏子干嚎了一个多小时
热闹铺排过后,戏子眼角抹上去的药水干涸了,他们开始收钱
我围着棺木乱转,不知道你的头睡在哪个方向
我擦拭着镜框里你面容清癯的遗照
却三次都放没能放稳当,最后被风吹落
掉在地上,镜破终于无法重圆
我看见你冲破镜框,抛下我们
向着极乐升腾而去
旁边一群你的好友相送
他们都不比你年轻,有几个还比你年长
你先其而去,结束一生的清贫淡苦
他们一个个回忆前两天见到你还坐在门前晒太阳
“都好好的,还打招呼问候着,怎么这么快就走了?”
墙跟靠着几个花圈,谁送的,无所谓;有没有花圈,无所谓
甚至怎么入殓,也无所谓
既是走了,怎么个处置也就那么回事
我为父亲买的棉裤、冻鞋、暖手宝、羽绒服
都只用过一次或是来不及用
母亲把它们都装到棺材里去。装下去有没有用?
确信没有用。只有你起死回生才有用
这话从心里涌起,在傍晚的大风中
和一堆冥纸灰烬慌张地乱飞
母亲最苦,嫁给父亲四十多年
两个性格要强的人吵了三十多年
相扶相依也才后面这十来年
越到病患之日,两人越懂得相扶相依
不想这就要她一人走剩下的路了
她一边无泪嚎啕,一边忙前忙后
嘱我们不要把眼泪滴在父亲身上
否则他会放不下尘世去不了仙界
休息一会吧,妈妈。她也没有听见谁都说些什么
只是忙前忙后,像一个孤魂的剪影
8.
我写了上千首诗,从未为父亲写过一字半辞
自是枉当诗人。前年春节母亲生病
我为母亲写过一首诗,大家读了都说好
后来母亲身体好起来了
我说我得为父亲写一首诗
写诗是为招魂守魄。你却等不及了
不,是我没有把握幸运之时
能够在你有生之年,写一首诗给你
待到今天写下这百行长卷
已成祭父帖
一年来,当我的手机号码簿上那字“爸”跳出来
我就会伏跪叩头,紧问你在那边过得好不好
我没有听见你应答,以为断线了
把电话回拨过去,听见“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候再拨。”
暂时。稍候。你还在,只是藏在一盒灰里。
2013-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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