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嵩高灵庙碑阴文字所见创立时间、书丹人及其他 上
因为日《金石书学》撰稿之需,日学者兼书法家谷川雅夫先生穿云飘海寄来《中岳嵩高灵庙碑》碑阴上半部四列原拓一纸,此吾平生未见者也。欣喜之馀,研读再三,前人之未识,或有识者;前人之未言,或有言者。百虑一得,连缀成文,求教于同好。一、从尉迟初真和豆卢□□在豫洛地区的任职时间及生卒年认定《中岳嵩高灵庙碑》立于太延二年〔436年〕而不是陈陈相因的太安二年〔456年〕。
碑阴首列前七行为:“内者令,中常侍,羽真,征虏(上三字清陆增祥《八琼室金石补正》下称《陆书》释为“□仁□”)将军,领皇□大长秋,使持节〔此字《陆书》未释〕,侍中,安南将军,启府〔此二字《陆书》未释〕,洛州刺史,扶风公,尉迟初真,被诏洛豫二州造立庙〔此字《陆书》释为广〕殿碑阙讫竟。”
据《魏书·尉古真传附诺子眷传》,尉古真弟尉诺子尉眷“寻为假节、加侍中、都督豫洛二州及河内诸军事、安南将军、开府,镇虎牢”。与碑文“侍中”、“使持节”〔假节〕、“安南将军”、“启府”〔开府〕、洛州刺史等官爵相去不远。而“尉”即尉迟,《魏书·官氏志》:“西方尉迟氏,后改为尉氏”。“初真”显然是尉眷的胡名,一般胡名汉化是简胡名而成,“眷”却与“初真被”似乎看不出太大关系,但这也并非特例。如北魏《元凝妃陆顺华墓志》称陆太妃祖父受洛跋,而史载其祖之名为陆馥。步六孤氏后改为陆氏于史可稽,而受洛跋汉化为馥则史所阙焉。受洛跋与馥,依当时语言环境可能有规律可循,而现在已看不出什么关系了。另外,还有胡人赐汉名的情况,如“穆泰本名石洛,高祖赐名焉”。至于眷伯父名古真,眷一侄名弥真,尉眷名初真,三代人名字中都有“真”,这在代人也不足为奇。虎牢亦名成皋,在今河南荥阳市东北的杞水镇,东南距嵩山直线距离四十五公里。虎牢同时是当时豫洛二州的治所。《魏书·尉眷传》记前引“寻为假节”一段前,先述神(上鹿下加)元年〔428年〕尉眷与古弼、丘堆征赫连昌事。而在“镇虎牢”后则记太延五年〔439年〕十一月“张掖王秃发保周〔曾于太延三年即437年在河北易县建立《皇帝东巡之碑》的“张掖王宝周”〕之反也,征〔尉〕眷与永昌王健等率师讨之,破保周于番禾。”说明《嵩高灵庙碑》之建必在其“都督豫洛二州及河内诸军事”之时,亦即神(上鹿下加)元年〔428年〕至征灭秃发保周的太延五年〔439年〕之间。《金石录》所谓,《嵩高灵庙碑》“后魏太安二年十二月立”,显然是将碑文中原有的太延年号传记为太安了。而太安已是文成帝年号,其二年为456年。虽然《魏书·尉古真传附诺子眷传》明确记载尉眷死于文成帝和平四年(463年),其间他仍有到嵩山立碑的可能,但据《魏书》记平定秃发保周后即“诏眷留镇凉州,加都督凉沙河三州诸军事、安西将军,领护羌戎校尉。转敦煌镇将。又击破吐谷浑,俘三千余口。眷历镇四蕃,威名并著”,再未南返豫洛地区。而到了文成帝时代,他“率师北击伊吾,克其城,大获而还”后,“寻拜侍中、太尉,进爵为王”了。显然与《嵩灵庙碑阴》所记官职不符。又,此灵庙碑为“庙殿碑阙讫竟”后立。“ 诏洛豫二州造立”,又证明《魏书·尉古真传附诺子眷传》“都督豫洛二州及河内诸军事”的史实。其实,只要注意一下《魏书·礼志》“太延元年,立庙于恒岳、华岳、嵩岳上”就明白了。太延元年(435年)“诏造立庙殿”,太延二年(436年)“碑阙讫竟”,不是顺理成章吗?
《中岳嵩高灵庙碑》碑阴第二列首三行《陆书》释为:“征北大将军侍中□□大□□□□□□城□王恒□。”我反复辨识后,改释为:“征北大将军,侍中,大鸿胪□□,□□,城阳王,豆卢□□。”
据《魏书·杜超传》:“杜超,字祖仁,魏郡邺人,密皇后之兄也……始光中,世祖思念舅氏,以超为阳平公,尚南安长公主,拜驸马都尉,位大鸿胪卿……神(上鹿下加)三年,以超行征南大将军、太宰,进爵为王,镇邺……真君五年,超为帐下所害…… 长子道生,赐爵城阳侯。后为秦州刺史,进爵河东公。”碑文“大”下勉强可见“鸿”左半部,胪”的右半及左上部。“城阳王”、“豆卢”五字尚可辨出。这与史传的“征南大将军”、“阳平公”、“大鸿胪卿”有共同之处。原来《嵩高灵庙碑》的“豆卢□□”就是太武帝的舅舅杜超。而“镇邺”二字尤为重要,邺城就在洛阳、嵩山附近,杜超参与“造立庙殿碑阙”事正在其镇邺期间。从其子杜道生“赐爵城阳侯”,可见杜超在神(上鹿下加)三年〔430年〕“进爵为王”时,可能是由“阳平公”进为阳平王,再改城阳王,也有可能是由“阳平公”进为“城阳王”,还有一种可能是史书记错了,杜超原本就是赐爵城阳公,后径直进为“城阳王”。无论如何《魏书·杜超传》对杜超的“城阳王”是失记了。从《魏书·杜超传》可知,杜超“镇邺”的时间在神(上鹿下加)三年〔430年〕之后,而到太平真君五年(444年)就“为帐下所害”了。这也将《中岳嵩高灵庙碑》的创立时间限定在430年至444年之间的太武帝朝,而不是文成帝朝的太安二年〔456年〕。
《魏书·官氏志》云:“独孤浑氏,后改为杜氏。”按理东西魏分裂,代人恢复旧姓后,史籍中应出现独孤浑氏人物,但遍查史籍并无一例。《元和姓纂》和《姓韵》也只好照录《魏书·官氏志》这句原文。倒是豆卢氏除《魏书·侯莫陈悦传》有中兵参军豆卢光外,西魏、北周有武阳公豆卢宁,隋唐有上柱国、楚公豆卢勣,文昌右相豆卢钦望等。于此可见,豆卢氏后来确实是改为杜氏了,《魏书·官氏志》不知为何失记。我原以为《魏书·官氏志》所载“独孤浑氏,后改为杜氏”有误,但近翻旧时杂志,见1997年《文物》第5期李朝阳《咸阳市郊北周独孤浑贞墓志考述》,明白无误地记下北周使持节、柱国、大将军、晋原郡开国公独孤浑贞为桑乾郡桑乾县侯头乡随厥里(今山西山阴县境内)人。而且其葬地杜原,在北杜镇东二公里,可证长安杜氏的这一支本是独孤浑氏。那么,后来改为杜氏的就该是独孤浑和豆卢两姓了。此二姓很可能原本是一家,豆卢、独孤浑读音很相近,但却被误分为两姓。代人本无文字,往往以部族为氏,而部族之称只能靠口口相传,本无定字。如《魏书·官氏志》“勿忸于氏,后改为于氏”。文成帝《南巡之颂》作“万忸于”〔万忸于忿提〕,延兴二年《申洪之墓铭》作“文忸于”〔文忸于吴提〕,《梁书》作万纽于〔万纽于谨〕等。然而有一点是值得注意的:即便豆卢氏当时真有过独孤浑之称,北周隋唐恢复旧姓时,或因易与独孤氏后改为刘氏相混,故弃而不用,不管是豆卢还是独孤浑多数都改为杜氏了。总而言之,杜氏的代人身份毫无疑问,杜超及其妹子贵母死制的受害者太武帝生母密皇后的“魏郡邺”也是冒籍。此处“豆卢”二字细审即识,但自清陆增祥《八琼室金石补正》将“豆”释为“恒”,连同其上“城阳王”之“王”释成了“王恒”,后再无人提出异议。
总而言之,这个问题原本是明白的,事情糊涂至今,主要是因为许多金石研究者不大重视史料的研究和利用。事实上,《中岳嵩高灵庙碑》的创立时间除以上所及外,《魏书·礼志一》“太延元年,立庙于恒岳、华岳、嵩岳上”,已经为我们提供了信息和依据。太延元年“诏造立庙殿”,太延二年“碑阙讫竟”,不是顺理成章吗?
二、《中岳嵩高灵庙碑》的书丹者是洛州行职王吐久万。
《中岳嵩高灵庙碑》碑阴第一列第八至九行《陆书》只释出“洛州行职王吐久万”八字,第九行首二字则未释出。细审此二字竟是“书也”。这样,一个千古之迷就揭开了:原来这通大碑的书丹者是王吐久万!其官职是洛州行职。此碑康有为氏断为嵩山道士寇谦之所书,但后来人们从碑文中“寇君名谦之”语而疑其误,但均未指出书丹者为何人。“行职”不见于《魏书·官氏志》。《杨椿传》,言其孝文帝时“领兰台行职,改授中部曹”。从“析讼公正”可知兰台行职为御史中尉属官。洛州行职该是州刺史的属官,执掌地方监察还是其他事务不得而知。或者是因为治于虎牢的洛州刺史鞭长莫及,这位王吐久万就是在洛阳地方上代行管理职责的官员。此人或为汉人而用胡名,如近见一太和十四年(490年)残砖其人为“阳成惠也拔”。或为胡人冒汉姓,如羌人王遇本姓钳耳名庆时,而“自云其先姓王”;王叡,“自云太原晋阳人也”;前些年我得《王礼班妻舆》墓砖及《王斑》残砖二种,后翻检于右任先生《鴛鴦七志斋藏石》,并核以赵万里《汉魏南北朝墓志集释》,发现延昌四年〔515年〕的《王祯墓志》记其“高祖礼班,散骑常侍,平西将军,给事黄门侍郎,晋阳侯”。正光四年〔523年〕的《王基墓志》则云,“高祖班,散骑常侍,平西将军,给事黄门侍郎,晋阳侯”。而又称其为今朝鲜平壤南的乐浪遂城人,自云武王克殷后封箕子于此,遂落籍东夷。可见北魏还有高丽王姓。王吐久万无论是胡人,还是汉人,都是久经中原文化浸润而工于书法的世家子弟。康有为《广艺舟双楫》评其碑阴为神品,碑阳为高品上,并总述其书风“体兼隶楷,笔互方圆”。此言得之,康南海真乃知书者。碑阳是“正碑”之“正文”,书家自然是按着当时铭刻体的要求精心创作。书体是“书兼隶楷”的隶楷,但却并不刻意求工,而是在继承魏晋铭刻体方整肃穆的书风的前提下,力避因平直均衡而形成的呆板气。略微欹侧的体势,随方就圆的点画,浑朴奇诡的仙风道骨,使其气象万千,昭彰千古。我想康有为氏之所以未将其与碑阴一起列入最高等级的神品,估计问题就出在一个“生”字上——书家欲开生面而从另一方面却造成了一些点画的生硬和体势的僵直。这个问题在碑阴就不存在了。看看前两列大字,“高美”二字可谓恰如其分了。第一列“领皇〔后〕大长秋使”,“洛州刺史扶风公尉迟”的奇逸之风致,尤其是“大苌秋”、“使”、“史”等捺笔的开张、“扶风公”、“初真被”、“庙殿”结体用笔的沉雄峻美,只有比它晚六十多年的南北名碑《瘗鹤铭》和《石门铭》方可仰其项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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