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向上 发表于 2011-9-25 07:49:08

关于“中”的随想

王乾坤[ 作者简介:王乾坤,华中科技大学人文学院教授。]
            一、中国文化似可一言以蔽之曰:中
        在汉字中,笔划最省且最易认识的文字,常常也是最多义也最难把握的概念;发蒙幼童必学之,睿智哲人也必究之。“中”即属此类。汉语字典上“中”的部首,不是“口”,而是贯通其间的“丨”,表中轴、中心。
        同桌的小学生为课桌之正中吵得不可开交,政治家为取得地位之正中不惜铁马金戈甚至血流成河,圣贤者为求正中之解,不堪其忧不改其乐,以致“朝闻道,夕死可也”。 虽然各自对“中”的理解有霄壤之别,但都是为了“中”。
        “中”是一个名词,也是一个形容词和动词。当两个河南小学生通过争论确立了课桌之中后,于是用形容词的“中”去首肯,这“中”就成了“好”,表位置的实然判断就成了表肯定的价值判断。中还是一个动词,当着人们向着“好”的目标努力的时候,所发出的行为即为“中”,也就是“去中”。
        “中”是再简单不过的空间指谓,价值判断,也是再抽象不过的哲学理念。我有一位朋友正在写一本关于儒家的书,题目叫《“中”的意义》,其另外的两本是论道家与佛家的,分别叫《“无”的意义》、《“空”的意义》。用这三个字分别概括他要探究的对象,简约而准确,然而这只是一种相对的区别。儒学的最高理念固然能以“中”相指,道和佛的终极境界未尝不可以如是相称。只是后两者的“中”没有儒家流行罢了。我相信他会在立论中将三者贯通。
        如果要在儒道佛中找一个“最大公约数”,那么似可一言以蔽之:“中”。这不只是理论抽象,更是三家共用过的最高指称。
        儒学不必多说,“中”为“大本”、“大道”,《中庸》早有系统阐发。而在道家那里,无不是虚无,而是有无双遣的守中。“中” 与“冲”、“盅”相训,象征虚静而无穷的道体。“道冲而用之或不盈。”[ 《老子》第四章。]道也如“盅”如“卮”,满则倾,空则仰。那么修道就是守中,不执一端。而大乘佛学的精义在“不二”(或不落两边、不执),这其实是“中”的不同说法。所以龙树《中论》不落两边的“八不”称“八不中道”,而其著名的《大智度论》便是彰显般若之中道。“中”与“法身”、“如来”、“般若”、“佛性”、“涅槃”等一体多名,为佛学的最高境界。或者说是佛本身,“中”即佛。
        如果儒道佛(当然是中国化了的)是中国文化的主体,那么可以说,“中”在中国的地位,相当于“存在”( being)之于西方文化,是中国文化的“终极实在”、“终极意义”之所在。如果此论可以成立,那么讲“国学”及其价值,就不能离开“中”。
二、“中”与“实力”
        “实力”之“实”在古汉语中为“實”,表货币、财富,后来则衍生为包括政治、经济、技术、军事等在内的物质性力量。非物质性的科学、文化、价值观之类越来越受到决策者重视,首先在于其可以物化为利益集团之间博弈的“实力”。这大概就是所谓“软实力”。毫无疑问,软实力是一种实力,而且是核心实力。也就是说,没有它,硬实力不可能形成,有了也脆弱不坚。比如没有古希腊的哲学和形式逻辑,就不可能有后来的“声光电化”,不可能有发达的“坚船利炮”;没有无形的“自然法”,就不可能有民主制度文明。当然,反过来说,这也是为什么一百年来中国人那么屈尊地模仿“德、赛”,却总是难以奏效的原因:先行者和后来者都没有将比“德、赛”更软的实力拿过来。
        如果有先生一定要用“软实力”这个词考问我:中国最大的软实力是什么?我可以不犹豫地回答:中。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软”而同时更有“实力”了。从三家典藏中我们可以十分方便地找到这种描述:“放之则弥六合,卷之则退藏於密。” “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中庸》。]“ 攻坚强者莫之能胜。”[ 《老子》七十八。]“天下莫能与之争。”[ 《老子》二十二。] “如来身者,即是法身,金刚之身,不可坏身,坚固之身,超于三界最胜之身。”[ 《大宝积经》卷五二。]“佛力无所畏,解脱诸三昧,及佛诸余法,无能测量者。’[ 《大智度论》卷二。]
        但是,当我们自得于这些神奇力量的时候,当我们津津乐道,以“四小龙”来证明中国文化之力的时候,同时会不无难堪地发现这样一些事实:上述之“力”所要解决的是修身养性问题,是人的终极性解脱问题,而与实力比拼无关;而且,这种软实力无法直接转化为诸如科技、民主的硬实力。
        儒之力在于可以“成圣”、“希圣”;道之力在于能让人返朴归真;佛之“佛力”、“愿力”是为了消“业力”而成佛。虽然儒家也谈“外王”或“事功”,但外王是行仁政,而“仁政”正好不是“以力服人”。有人将《道德经》英译为“The Way and Its Power”,但这里的power不是实力,而是道体外显之“用”。佛学“不离世间”,但这是为了“破空”而将佛落实于本真。可见,儒道佛之“力”的外显涉及的只是“道”的践行问题,并没有离开人的终极性眷注;即使是所谓“化成天下”,也非赢得世界,而不过是讲人文教化。这样的“力”与“硬实力”很难扯到一起。其一是态度上的不屑,其二是逻辑上的不可能。已如上述,“中道”的要义在于不二、不执,这就等于将逻辑或技术理性给悬搁起来了,很难设想有一种“大而化之”、“离形去知”、“转识成智”的科学技术体系。[ “不二”具有超验性,可归于本体理性,但是它并没能像西方本体理性那样为科技理性提供第一原理。这个问题另文讨论。]承认这点对国人来说是不快的,于是有人引“四大发明”来说话,并且误引爱因斯坦来平衡心理。大概因为这样辩护勉强与无力,有人又把兴趣转到儒家,按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的套理证明“儒教伦理与资本主义”。这是同样的错误。韦伯不认为儒学有足够的动力推动资本主义,这并没有贬低儒学,我倒是觉得他很懂儒学的软实力之所在。比如说他认为儒学的精神是适应世界,“消除一切紧张”,虽然不太到位,但思考方向是对头的。“中道”是中国的软实力,但软实力就是软实力,它本身就可以独立地构成人类的价值,无需比附西方理性主义,也无需通过实用主义的硬实力来证明。
        当然,无执的“中道”化为某种道术而付诸比拼,也是够厉害的。不执两边,随物而变,因时而化,用在人际交往、政治较量、军事博弈上,往往可致奇效。这的确是华夏伟大的遗产或软实力,它让习惯于程序思维的西方人想象起来都困难。但是这是需要慎于用的软实力。因为由道而术的“力”脱离了中道的帅引,就会成为一种或远或近疏离于中道的异化物,充其量不过是一种智巧。问题还在于,这种智巧如果不在绝对道德律令的烛照下,就远不只是辛弃疾所讽刺的“然然可可,万事称好”的“卮言”,更可能导致罪恶的或者灾难性的效用:无视人的尊严和价值,破坏人际的基本信赖,使得阴谋权术流行于世。这种智巧的效用在当下泛滥有目共睹,它给中国带来的内伤是致命的。而在世界性交往中,它的使用不仅会破坏正当的国际游戏规则,而且必然是一种刺向自己的“回头镖”。所以对这样堕落的“软实力”,还是不要陶醉的好。   
        能构成软实力的“中”是一种终极性价值。这样它就一定具有超验性、普世性而为全人类的财富,而不应只是一国一地的某种珍稀。
        普世性的价值一定会走向全人类,这是其本身的普世性本质所决定,而与提出相关理念的民族有无力量向外输出,关系不大。假如本身没有内在的“实力”,它就不可能产生势能,一切外在努力都是徒劳。儒道佛之“中道”与西方本体论中的“存在”都是对世界的最高领悟,是东西方民族在根据自己语言求解同一母题。也正因为如此,两种语言的互摄才有可能构成“历史机遇”。举例来说,在西方二元对立的本体论走到尽头的时候,西方的哲人们开始另辟蹊径。胡塞尔所谓“现象学还原”把现象与本质的对立给以消解,其无执态的“悬搁”与中国文化“不落两边”之中道就有了相通之处。而其弟子海德格尔的现象学生存论对符合论和逻辑技术的批判,更与“中道”视域多有交叉。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些交叉,海德格尔发现《老子》后才如遇知音。
               

天天向上 发表于 2011-9-25 07:49:28

但因此重弹老大帝国“早已有之”之旧调不仅好笑,而且是一个致命的错误。现象学的无执态并不等于庄禅的“不执”,它是西方文化自身演进的产物,它也将根据自己的内在理路而整合成一种新的哲学文化样态。中道与现象学的对话,是一种平等的文化交流与互摄,而不是谁赢了谁。吊诡之处还在于,以实力比拼的态度去弘扬中道软实力,这本身就不合于中道,因而不能形成软实力。
        检讨历史也许是首先要做的事:“中”的精神遗产在其本土的历史命运如何?中国在多大程度上实现过这种软实力而不只是纸上的文字?这种软实力为什么总是无力自我更新而让末流化成为可能?这与某些异质文化因素的根本缺失有无关系?如果有,它怎样和别的因素整合才能构成一个国家完善的实力,从而也让自己重获生机?
三、“中”在哪里
        如果不把“中”只当作一个汉字符号,而读作至善、终极标准,那么不妨说,所有民族的精神史都是寻“中”史。这可以通过文化人类学证明。
        人类在不断寻找终极之“中”的过程中,一定会在路途上无意识地留下脚印,并且有意识地根据对“中”的理解,将精神内容对象化为某种实体(物质的和非物质的)。这便是所谓文化遗产或遗存。文化遗产的本质在于它是精神史的象征,人类可以借此瞻仰自己的过往,直观自己的本质。
        河南登封是幸运的。幸运就在于此地的文化遗存见证了古人寻“中”的历史,对象化了这样一个最高理念。凭借这些脚印和“天地之中”的命名,人们不仅可以联想到“中土”、“中岳”、“中原”、“中州”这些曾经的政治地理学名词,不仅可以借此窥读一个东方民族的宇宙观、文化价值观,更可以由此遐思人类的寻中史。
        我想,凡是接触过“天地之中”遗存的人,恐怕都会或多或少地想到“天地之中何在”的问题;尽管这在知识范畴内,早已不能构成问题。作为一介过客,我也得留下自己的理解:“中”在哪里?
        这个会议的议题是“国学与软实力”。那么我们就以国学求解这个问题。翻开相关“三教”经典,可以发现一个共同的事实:中道之“中”并不像这个汉字的“丨”所标示的那样,有一个“中轴”或“中心”;三者都是“非中心”或者“破中心”的中道论者。换言之,“中道”之中,不仅不是某种实体之“中心”(无论是物质实体还是精神实体),而且是其彻底的消解。由中道论看来,实体化的中心恰是一种“固”、“执”、“蔽”、“无明”状态。勿宁说,儒道佛都是“反中心”的中道论者。
        孔子跟其它圣人一样,一生行道传道,其“孔门心法”便是“中”:“不偏之谓中;不易之谓庸。中者,天下之正道。”“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但是他“执”的什么“中”呢?执中不是说把握到了一个实体性的中道价值,恰恰相反,他认为没有这种可能:“天下国家可均也,爵禄可辞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 因而守中并不是像器物一样地占有法宝,而只是信守一种价值选择。“人皆曰予知,择乎中庸而不能期月守也。”复圣颜渊大体如此:“回之为人也,择乎中庸,得一善,则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对这种“稍增一分便太过,稍减一分便不及”的“恰好”,只能当作一种精神信仰,“拳拳服膺而弗失之”。“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 《论语》。] “必也狂狷”是对实体之中的消解,但这不是“中”的无奈,而是“中”的实现。
        在诉诸政治的时候,后世儒家常常把“不可能”的形上之“中”实体化为以皇帝为中心的中央集权,这种偷梁换柱的“僭妄”是对中道的亵渎,因而也是一种末流化。如果说儒家的中道并不彻底,道家与禅宗则将“中心”消解得无影无踪。《逍遥游》里的“天池”之类好像是个去处,却不过是“无何有之乡”:“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而《齐物论》以齐一之中对实体之中以逻辑上的消解。佛教则如来如去,了不着相,更无实体之中的可能。
        正是这样的中道论视野,使先知们一个个成了宇宙公民。从孔子、孟子、老子、庄子等人的著作中,我们读不出地方主义或乡邦主义,也感受不到类似“西方中心”或“东方中心”的狭隘。
从“中道”论得不出这样的点。就如之“太极”一样,“中”不可能是一个实体化的点:“太极而无极”。“无极”便是对中心主义消解。如果一定要把太极理解为一个中心,那么这个中心在任何地方。
        “天地之中”当然是中。然而这遗产的伟大,不在其空间定位而在它是一种象征。而对笔者来说,其意义在于它能启示我反顾中国人复杂的寻中历史,沉思中道智慧的得与失,并由此即彼,联想其它民族的寻中史及其相异的走向。这将是一次有意义的寻访,但我不会因此落入任何一种中心主义,因为这样不仅不能生成新价值,而且是其价值的浪费和遗忘。

想念你的嗳 发表于 2013-6-23 12:04:55

中 中 中

想念你的嗳 发表于 2013-6-23 12:0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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