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在青天水在瓶
芥,我已经想不起来,你是哪一天,来到我的身边的。我只依稀记得,在一个赤日炎炎没有虫嘶鸟鸣的中午,阳光白花花的铺洒在土墙上,树荫下的黑狗急促的吐着红红的长舌头,你抱着孩子背着包袱,甩门而去。我当时竟傻楞楞的,一时恍惚又一时清醒,没拉你胳膊也没堵在你前面苦苦挽留。
我想,你无怨无悔的前来、你义无反顾的离去,总有你的苦衷总有你的健康,就像燕子北归花离枝头一样。我的心情,无悲亦无喜,我的脑海空洞又明澈。我只看着,被你用力关合的木门搭扣,急剧的荡来翻去,频率减缓声响变弱,最后,终复归于一左一右的平静和守望。
芥,我觉得你最终会回来的。
当你容颜迟暮时,在你腰身佝偻时,你会带着我们像小树苗一样茁壮成长的孩子,忽然有一天,沉重而缓慢的叩响我的大门。狗窝里的黑狗暴跳狂吠,一看到你的身影,一嗅到你的气息,尾巴就热情的摇曳生风,爪舞足蹈的蹭你的脸舔扁鹊的手。仿佛仍旧是多年前那样一个阳光金黄、空气燥热的中午,我刚从地里劳作回来,四仰八叉的在炕上烫成了一个大字,鼾声悠长而隆重。听到门响和狗吠,就从屋里光着精瘦的脊梁迎出来,接过你的包袱和我们的孩子,乏味又寻常的问一声“你回来啦”——就像以前你刚从坐娘家归来一样。立刻,厨房里,呱嗒呱嗒的风箱声,是我不紧不慢拉扯出来的;案板上铿铿锵锵的砍剁声、以及数落我把家里弄得像猪窝一样的絮叨声,是你制造出来的。不一会儿,那低矮屋顶上的淡蓝炊烟,斜斜上升袅袅漂浮,就是我们的房舍院落,在绿色树影中,冉冉飘拂的头发。
十年了,芥,你终究没回来。
十年中,冬季日头暗淡,夏季阳光炽热。一年又一年的阳光,催生了绿草红花,烤黄了树叶庄稼;穿越村庄的风,带来了婴儿的第一声啼哭,拂走了老人临终前的最后一声叹息;白天,在晚霞旖旎时落幕,夜晚,在素月悬挂枝头时启动;天上的白云,时停时流时聚时散,地上的农人,生生死死合合聚聚。只有屋后的小溪,在清朗的日头下,一路高歌向东奔流,在酴醾的夜色中,低声呜咽匆匆行进;没有什么力量和神秘变幻,能让四季停止轮回、时光停下脚步。大雪,年年落在该落的老地方,让大地变成白茫茫的一片纯洁;细雨,悄无声息,滋润着土地裸露的肌肤,给大地装扮赤橙黄绿的斑斓色彩。村庄里,一如既往的接纳新人,流逝的时间和繁忙的劳作,又让新人变旧成老人,让老人回归为泥土。我的庄稼,年年岁岁,在风风雨雨中循环往复的播撒、循环往复的收割,变成了我身体的温度和养分,变成了我活下去的欲望和动力。
十年了,芥,不知你能不能记起我的样子。在季节的变换更替中,夏季的阳光,让我的皮肤绷紧,泛着黑黝黝的磁光。冬季的寒风,知道屋子里的每个孔隙和褶皱,肆无忌惮地钻进来,又让我体内的水分流失、脂肪塌陷、皮肤松弛。在十多个冬夏一轮又一轮的一张一弛中,我的额头上,突兀不毛的地方逐渐增多;我的两鬓,开始泛起盐碱地一样的霜花;我的肠胃科脱落嘴唇后缩,干瘪的像在吮吸这一枚硬枣。
芥,你知道的,我不喜欢冬季的萧条与冷瑟。我喜欢夏季的丰润和明朗。
芥,我还是一如既往的喜欢放羊。小时候喜欢,你在时我喜欢,现在依旧喜欢。我想,等我老了的时候,还是一如既往的喜欢。
人间四月芳菲尽,草铺横野六七里。
天空湛蓝而悠远,白云散淡而凝重,溪水清浅又绚烂,大地辽阔而葱郁。
芥,你知道的,我一直用一个玻璃罐头瓶子,盛装着我百喝不厌的井水。
芥,你肯定记得的,那一年你怀孕,常常吐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吐一边骂我:都怪你都怪你,我说不敢不敢,你却说没事没事……老娘肚子大了你却偷着乐了!赶紧去,老娘要吃樱桃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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